[故事]何力君通江行医五十年—何力君医生的口述记录
来时二十三岁,今年已七十四岁,在通江行医整整五十年。现在要离开,无边僝愁,不胜萦怀。许多心里话想说:有经验也有教训,有历史的伤痕,也有得意的欢乐。
治流行病
我是三台人,生于1915 年 11月。弟兄三人,居二,父亲何朝发只会打铁,为人本分,保不住膝下的三个儿子。民国二十四年(1935)被拉壮丁到江油,幸亏一个老同学(当连副)营救,逃出虎口。从此不敢回老家,东奔西走无安身之地。好容易在江油国立医院谋得一个半工半读的职业,一边劳动一边学医。在老师的耐心培育下,学得了一些医术能治一般疾病。1938 年春,同爱人龙婉清来通江。
囊内空虚,就在通江小街子摆药摊。旧社会是一个大染缸,当时通江普遍流行的为婚乱造成的梅毒病。当地医生对这种病采用的升丹治疗,虽有效,可毒性大,不少患者不愿就医。
我在国立医院学西医,以“九一四”针剂治梅毒,疗效高又比较安全。在通江采用这种药,受到了欢迎。先在城内行医,慢慢到了城附近,后来又到距城百余里的乡下。医好的病人多了,在通江也有了一点声誉。一天天乡下来请的也就多了。前后五六年,治好梅毒病患者五百余人。瓦室、永安、泥溪、沙溪、春在、麻石、铁佛、名胜等地皆有我的足迹。哨口有个叫吴三杰的病人,背上长疮溃烂得快要空了,伏卧床上,呻吟不绝,奄奄待毙。家徒四壁,衣食无着,我给他打针,两个疗程就好了。那时的“九一四”(注:就是“新胂凡钠明”,又叫新惜花散,因毒副作用过大,现禁用,在兽类偶尔还在使用)针剂,系法国出产,价钱高,一针一至二元,治吴的病仅针药就是三十余元,只收了三、四元,不到针药钱的十分之一二。吴三杰感激不尽,称我为“救命恩人”。永安街上一个布客,喉头溃烂,咽不下食,枯瘦如柴,躺在床上,哀号不已。此人家住营山。在家的老婆孩子望他寄钱养活。一见我就泪流满面地说:“来通江做生意,本想赚钱回家养儿育女。那知染了这种病,不说寄钱回家,连骨头也送不回去了。”说罢伤心地哭了起来。我安慰他说:“现在有了治这种病的特效药,不用急。”他转涕为笑说:“那就祖宗有德,遇到贵人了。”后来治好了这个布客的病。
我与成都新医院签订合同,所需药物皆从新医院邮寄,我按时付款。与成都新医院签订合同,走的路就宽了。在交通闭塞的通江,要打开局面,做一点有益于社会的事,不加强与外地的联系,是不行的。有时,也自己到成都取药。那时的通江,土匪遍地,民不聊生,要办一件事真难。1942 年,到成都购药,过杀牛坪遇土匪,将所带财物抢劫一空。几年辛苦,存下的一点钱尽为乌有。原计划搞一个较大的药店,不行了。
1945 年,通江县成立卫生院,院长李慎。1948 年 10月,我到该院任主治医生,不再摆药摊了。一起工作的有屈元植、李建威、王平阶、.严庄等八人。院长一月工资九元,我八元,屈元植五元,其他工作人员二至三元。那时通江生活水平低,我与爱人一月生活费不过两三元。每月可节约三至四元。一天到晚又说又笑,不胜高兴。不久,通货膨胀,货物一天几个价。领的工资不能维持最低生活,由笑变哭。不过,没有多久,国民党政府也就垮台。
卫生院设备差,主要是内科,诊治一般病症,外科只能割脓包,或作一些简单手术,连盲肠炎的手术都不能做。那时通江的医疗条件实在可怜,我除治梅毒病外,还能医治疥疮、头癣、癖寒、摆子病等,与今天比,算不上有什么医术,不过混饭吃罢了。
急人所急
解放初,南下干部普遍患疥疮,知道我会治皮肤病,都来找。杜国茂、张立、徐世荣等的疥疮都是我治好了的。戎马倥偬的年代,战斗频繁,长年行军,穿在身上的衣服一月两月不换洗。睡大铺,给疥疮的传染开了方便之门,因此,疥疮成了解放军战士的严重病症。
干部需要量大。党中央决定,军队转地方工作,解放军官兵成了地方干部,好多人都患疥疮。通江县委书记杜国茂第一次到县医院(由卫生院改名)诊病,捞开衣服一看,血水与脓水黏糊糊的几乎找不到—块好肉。晚上恶痒难忍,就用手搔,横七竖八的指痕里浸出血珠。看到这种情况,不禁大吃一惊。解放初,百废待兴,兼之土匪猖獗,剿匪任务重。身为一县之首的书记就是夜以继日的工作,也还有很多事在等着要办。好多时候鸡叫几遍,还未入睡。及至躺在床上,又受疥疮的干扰。我们的书记啊,不知怎么过的。一个卫生工作者的责任感,催促我为他们治病。以柳酸、硫黄、锌氧等药为剂,嘱他又洗又擦,治好了杜的疥疮。治好一个,其他患者源源而来,先后治好二百余人。
为地方干部医治好了疥疮,受到了重视。1952 年春,巴中县开展土改,杜国茂任该县清江区分团团长,患疟疾,服药无效,派人回通江请我治病。杀牛坪为通江、巴中交界地,又是必经要道,不时有土匪进行抢劫。杜派五个民兵一匹马来接。我骑马走中间,五个民兵前后保护。到了清江区,在生活上特殊照顾,让我开小灶伙食。有生以来,没有享受过这样优厚的待遇。一个家庭贫困迫于拉壮丁而东奔西走的人,受到这样的重视,一股暖流涌上了心头。这一次以“九一四”针剂治疟疾,收到了奇效,只打一针,就痊愈。杜更加对我重视,同年 10月,委任为通江县医院院长,兼县卫协会主任。是年冬,通江县开展土改,又委任为土改医疗大队副队长(正队长由县长张立兼)爱人龙婉清为接生员。
旧社会一个摆药摊的人,新中国成立,一跃而当了一个县卫生部门的重要领导干部。高兴的心情难以形容,工作起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劳累,什么叫疲倦。急人所急,哪里需要到哪里去,忙得没日没夜。一次,在沙溪,深夜接到通知,新民乡一农民患疾病,请出诊。步行三十里到农民家诊病,赶回沙溪天才亮。又一次,在河口接到通知,空山乡一农民食物中毒,需抢救,步行五十里的上坡路,赶到空山,病人还在距街十里的乡下,又翻大山一座赶往病人家。回忆起来那时的生活固然苦,而心境却是很愉快的。古人有句话:“士为知己者死,女为悦己者容。”既然党组织信任,委以重任,就得尽心竭力,不管好困难都得去干,要干就干好。交通闭塞的通江,妇女的生男育女牵动干家万户。1952 年冬,青峪蔡黄沟一妇女难产,求急救。县长闻讯,叫龙婉清去。该地距县城二百余里,步行不能救急。县长就把马让与龙婉清。那时县里只有县委书记与县长有马。县长自己不骑,让接生员骑,感人很深。难产已经三天才给县上打 电话,等龙婉清赶去,产妇己死。虽没有救活这位产妇,而县长关心群众疾苦,让马的事实,使我至今记忆犹新。
拜师学艺
西医有优点,也有不足之处。治急性病与抗菌性病,疗效高,可是对慢性病与时瘟就不行。从长期的实践知道,西医向中医学,实行中西结合,很有必要。解放初,毛主席号召,西医向中医学习,我从内心拥护。1957 年,拜通江著名中医邓正南为师,学习中国传统医术。在拜师会上,县委书记叶永政说:“当徒弟就要像当徒弟的,要老老实实地学。不懂就不懂,不要装懂嘛。在老师面前要低声下气,不许有傲慢态度。”还对我说,“别人不愿干的,你要干,别人不愿作的,你要作,这样老师才得真心实意地教,你才能学到真正的知识。”我把县委书记的话记在心上。吃饭给老师舀,上班给老师拿病历夹,上街扶着老师走,数年如一日。邓正南老师出身地主家庭。土改时,大儿任过伪乡长被镇压,加上其他原因,顾虑多,很难说内心话。我长期把他当成亲人照顾。尤其是1959 年后,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,生活困难,农村出现了饿死人的情况。县委书记指示,要在生活上对邓老师进行照顾。我与邓老师在医院开小伙食,肉呀、糖呀、油呀,没有缺过。八十多岁的邓正南老师看到党对他这样关怀,加上我对他照顾周到,打开了封闭很久的心扉,对我说:“县委对我照顾得这样周 到,你对我又这样好,还不说实话,就不配做一个中国人了。”1962 年,吐露真情,有两件事,对我教育很深。
一次,马绍海女人张国莲生小孩八天了,睡在床上翻不了身,西医治疗无效,来请邓老师。我扶他到马家诊病。在回家的路上,邓说:“何医生,你看那女人病情如何?”我说:“严重。”邓说:“你打算用什么药方?”我对此症没有把握,只好支支吾吾地说:“师傅是主,我……”邓说:“病情是严重,不过,我可以担保,三剂药就可以愈。”我说:“怕不行吧。”邓说:“不信就看嘛!”邓用的生化汤加减。服了一剂就能翻身,服了两剂就下床走路,服了三剂就好了,如拈一般。事后,向邓老师请教,问为什么好得这样快,邓说:“此症属盆腔充血,要去游血,才有效。西医只顾消炎,不从去游血入手,焉能有药到病除之效。”我从这一病例学得了知识,在实践中,摸索出了很多经验。
又一次,公安局长李效先打电话,说一犯人病危。叫我去诊治。一看,只见患者躺在床上,面如死灰,口不能言,眼珠不能动,舌苔呈黑色。摸手上,不见脉。诊断后,我说:“病情严重,要立即送医院抢救。”这个犯人是三合人,姓王,叫什么名字忘了。
病人送到医院,就组织会诊。几个医生看了,你看我,我看你,都不开腔。马 X X沉不住气,首先打破沉默局面,说:“我看属胃气荣血,用犀角地黄汤行不行?”陈XX停了一阵说:“马医生高见,我同意用此方。”我是医务部主任,听了陈医生的话,表示赞成,说:“要得,就用犀角地黄汤吧。”邓老师发了火,说:“你们都搁倒,这样处方,病人服了,不等天亮就要见阎王。”邓老师医术虽高,而脾气不好,说话直来直去,常常为了处方,而争执起来。马 X X不高兴,说:“他行就 由他处方吧!”话毕扬长而去。陈XX也说:“既然他的本事大,还要我们做啥?”也离开了会诊室,只有我与邓老师留下。既不能责怪师傅,又不能拿定主意,急得心里火乱喷。我低声说:“老师,怎么办?”余怒未消的邓师傅气冲冲地说:“走就走吧,没有什么了不起的,我来处方。”我说:“老师,病情非同一般啊!”邓有把握地说:“不要怕,上午服药,晚上就会见效。”邓以银翘散加减处方。
对严重病人,不亲自护理不行。我亲自捡药,亲自煎,亲自送与病人服。半夜检查,脉现出来了,舌苔退了,病人突然大叫一声:“医生,我在哪里啊!”我安慰地说:“安心休息,住在医院里的。”第二天又服一剂,就要饭吃,继续服药,十余天痊愈。病人出院,我问邓老师,为啥犀角地黄汤不能用?邓说:“胃气荣血,马医生的诊断不错。不过,该病人已属末期,用犀角地黄汤,火上加油,会加速死亡。如果在早期是可以的。垂危的病人,只能轻轻地解毒。重了,弓硬损弦,会出偏颇的。”我从这一病例,加上平时积累,学了很多治时瘟症的经验。
多想出智慧
邓师傅治慢性病有一条原则:以扶正祛邪为主,诊断正确就不换药。慢性病的治疗本来需用的时间就长。经常是那几味药,患者会产生错觉认为医生无能,会在精神上打败仗。为了消除误会,有时也换几味,而主药是不会换的。
从治张国莲的病,摸索出了医治类似的多种疑难病。县医院蒋明容的兄弟媳妇生孩子已经三年了,腰痛,伸不直,行路困难,我用去瘀血的道理,两剂药就治好了。平昌有个妇女姓冯五十多岁,下肢痛,肌肉现红斑,但不化脓,在本县医治两年无效,听说我能治此症,到通江,服了四剂药就好了。通江县城退休教师王恩奎静脉炎,不知吃了多少药。四处写信,打听治此病的医生。接到朋友来信,得知全国只有南京一位医生能治此症,准备两千多元,欲到南京就医。闻听我能治此病,到县医院来找我,一月就治好了。
由瘀血造成的病症,不仅妇女有,男同志也有。我用这一方法治了男同志不少的疑难病症。县政府干部冯元松患软肋炎,医治两年无效。到成都省人民医院医治。会诊作结论,在目前,国内国际皆难根治。只能在疼痛时,服止痛片,临时救急。回到县,请我诊治,八剂药就好了。按去瘀血的道理,医治了十多种疑难病症,这是我向邓正南老先生拜师学艺获得的知识。
白天诊病,晚上学习,成了习惯。一般晚上只睡四五个钟头,就学习。我订的医学刊物较多,有北京的、上海的、有华北的、华南的,也有四川的。白天诊病,就把晚上学得的知识,用于实践。实践中遇到的问题,又在晚上的学习中去找答案。学习、实践、学习。不断地学习,不断地实践,摸索出来不少治地方常见病,多发病的经验。
高寒地带的人,喜欢饮酒,喜吃生冷食物,喜硬食,患牙病的多。但引起牙痛又有多种原因,有因颈椎骨痛引起的,有因结核性病引起的,有因风湿性病引起的,有因五脏六腑病引起的,病源不同,治疗的方法也有异,不能一概而论。我对龋病,通过多年实践,用中药治疗,有一定的经验。不管痛得好厉害,我只是几味药,服后就见效。如果化脓加西药抗菌,如果口腔溃烂,加中药的细辛,可以马上就不痛。县城的人,知道我治龋齿病有奇效,找我诊治的很多。我的这一经验,是从治五百人以上的病例中摸索出来的。
大巴山地区雨水多,气候温和,加之农村卫生条件差,蛔虫滋生繁殖成灾,患蛔虫病者比比皆是。蛔虫入胆道就出现了“胆道蛔虫病”。缺乏经验的医生有时把胆道蛔虫诊断为“胆囊炎”或“胃炎”。其实它与二者有显著不同的地方。前者痛得剧烈,严重时,患者痛得在地上滚来滚去,有如《西游记》所写孙悟空钻入铁扇 公主腹内抓住心子摔秋千一样痛,而后者虽痛却没有那样剧烈,前者时痛时止,痛则喊天叫地,恨不即死,止则如常人谈笑自若,而后者则终日如此,没有停止的时候。诊断准确,采用中西结合的治疗发放。中药用乌梅丸,西药用庆大霉素,或阿司匹林与维K。乌梅丸重在安,而不在杀:庆大霉素重在杀,而不在安,一杀大肠杆菌,一安进入胆道的蛔虫,让它慢慢退出。我用这样的方法,治胆道蛔虫在一百例以上。
在名医的指点下,经过五十年的摸索,能治六十多种疑难病症。别人不可治的,我则得心应手,别人没法的,我则如拈,别人说是不治之症,我则几剂药见效,因此,向我求医者日众。
(何力君口述,李瑞明整理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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